在布满芒草的原野上，米洛与披着淡蓝色披风的女孩相遇了。
他顺着向南吹的风一直走，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无边无际的黄绿色波浪。波浪涌动，芒草倒垂的尖部排向天际。
一个月以来，视野中除了这个画面几乎别无他物。原野肆意延伸，让人觉得世界就只是细碎芒草的衍生体。无色精灵在草间的空隙中来回奔跑，他们只有拇指大小，却会上前抱住人的双足，并发出风铃般的笑声。米洛听惯了他们的笑声，思考着自己以外的人们是否能发现他们的身影。
原野之上，女孩朝着同自己相反的方向前进着，她的披风在晴空下十分显眼。
米洛隔着很远便发现了女孩，可能女孩也在同时发现了他。但是他们并未故意避开对方或折上不同的道路。在米洛的眼里，这就好像是无从割舍的，命运的相遇。
难以言表的独特感情在米洛心中翻滚着。
女孩终于走到了近前。她抬起脸望向米洛，长发与淡蓝色的披风随着看不见的韵律扬起又落下。女孩的身后背着高过她个头的细剑，剑上的纹路勾勒出花朵的形状。
米洛向她打了声招呼。低矮的阳光在芒草上端游走。
“你是谁？”女孩问。
当问题被提出的时候，米洛最先想到的便是摩阿坦告诉他的话。
“我是带来绝望的魔王，我的使命是毁灭世界。”
可能女孩还不懂这句话的含义，米洛这么想。但女孩却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睁大眼睛，从中投射出星辰般明亮的光芒。这完全出乎米洛的意料。
“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魔王，真是巧呢。”
从她的话语来看，女孩应该与魔王有着不少的联系。
亮棕色的头发在末端被扎成一束。女孩的打扮浑然天成，身体内晃动着世界的倒影。那色泽明亮的披风又像极了一种独特的昭示。脚上并没有鞋子。
直到这时米洛才发现，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。
“那么，你又是谁？”他模仿着女孩的语气问她。
“我是被选中的魔王刺杀人，目前一直在寻找魔王。”
“‘魔王刺杀人’是什么人？”
“就是被人们选中，去刺杀魔王的人。”女孩竖起手指着米洛，她也换上了米洛的语气。“换句话说，我的使命是杀掉魔王，就是杀掉你。”
“我不明白。为什么有人想要杀掉我？”
“因为魔王想要毁灭世界呀。人类不想让世界毁灭，所以想要把魔王杀掉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嘛。”
偶有一只流浪的鹰飞过原野上空。
米洛似乎懂了人类的意图。毁灭就是人为地使一切走向终结，而他真正明白的一点是，大多数人并不想选择终结。人们渴望在大地上栖居着，凝望着时间的影子一点一点拂过墙角，好像它的旅程就是他们自己的旅程。他们从生下来就是这样，一直持续到寿命结束的那一天。
而恰好与此矛盾着，魔王的使命却是毁灭世界。
米洛头疼起来，矛盾的不断挤压让他感到难以抉择。
“我记得他说过，在做出决断之前，要先欣赏世界的风景……”
“那个‘他’是谁？”
女孩贴得更近了些。她没有米洛高，因此在盯着米洛的时候特地踮起了自己的脚尖。米洛发现她赤着的双足十分美丽，处在保持平衡而轻微颤抖的状况下，如同一只温顺啃食着芒草的动物。女孩扬起的发丝不断略过米洛的胸膛，他觉得隐隐有些瘙痒。
“是上一任的魔王，我一个月前刚刚被他创造出来。”
“不管他是谁，他说得都非常在理。”面前的男人**着身体，女孩却视若无物，眼神一动不动地投射在米洛两块胸肌之间，“和妄下决断相比，倒不如先体验一下人类的生活。”
“确实是这样。”
“在你下定决心毁灭世界之前，我是不会杀掉你的。”
从思维方式来说，自己与人类是不同的，米洛想。但他暗地里又认为，女孩同样是与众不同的存在。他们两人可以进行沟通，这便是女孩有别于人类的最明显的标志。
太阳在宽广的天空上照耀着。四周没有山谷，光便不受阻挡地到达了原野上的任何一个地方。芒草的黄色波浪随风翻滚，米洛低头，却发现自己已经看不见拇指大小的精灵们了。
米洛决定跟着女孩，以作为旅程的开始。女孩带着他踏出广阔的原野，她不断调整方向，芒草的波浪逐渐褪去，换来的是四周嶙峋的山石与葱茂的灌木。
他们进入了东部山区。大地高低起伏，道路回旋，从路中央向远处眺望，能看见蜷缩在海拔较低处的村落和盘踞其上的炊烟。虽说是群山环绕，但这里大多只是数百米高的丘陵，殷红的泥土上流泻着太阳的光辉。
女孩走在前面，她的脚后跟不断跳跃在米洛的眼中。
“你一直都是赤着脚的吗？”他问。
女孩折身望了米洛一眼，随后轻点了一下头。
“一直赤着脚行走的话，脚不会被地面磨伤吗？”
“这是一种历练。”女孩保持着前进的姿态，“通过大地来考验自己，最后才能获得杀死魔王的能力。”
走过千山万水的一双脚，却仍然保持着光洁细嫩的肌肤，这也的确是一件奇特的事。
“你的脚非常好看。”米洛说。
“每个人都有令自己感到欣喜的部位。”女孩回答魔王。她的双足在泥土之间变得潮湿，“我也觉得，你的头发很好看。”
米洛有一头长度不亚于女孩的深青色头发，此时正乱蓬蓬地散在日光中。
“但是，你一看上去就是个魔王。”女孩接着说，“你的脸很瘦 削，上面有不少皱纹，眼睛也是那种不怀好意的细长状。说实话，就外貌而言，你明显是一个坏角色。”
“外貌是我初生时就被决定下来的，我也改变不了。”
说话之时，米洛兀地想起了摩阿坦的那张脸。
那并不是邪恶的脸。淡淡一缕眉毛下面是深邃的眼眸，并未给人危险的感觉，反而能让会思考的角色产生对包括自身在内的所有事物的痛思，从星空到人生的寓意。是什么才能锻造出那样的一双眼眸呢？连数以千计年岁的阅历恐怕也无法做到。在米洛眼里，那不再是毁灭者的眼眸，而是属于一位贤人。
说起来，摩阿坦的气质倒是和女孩有几分相同。
女孩与魔王停在了石子路的中央，道路开始变直，尽头连接着古朴的小镇。
“你对这个世界有多少了解？”女孩突然开口。她的视线又投射到了米洛胸肌之间的纹路上。
“总之是有一些了解的。”米洛抓着脑袋想了一会，“这里是卡隆姆帝国的东部，再向西北方走一段路就到都城了，对吗？”
“看来你知道得挺多。”
“这些知识，我刚出生时就一清二楚了。”
米洛同摩阿坦的关系无比紧密，紧密到像是在共用一个灵魂的程度。茎和叶不分彼此地交错在一起。米洛推断，自己脑海中的知识就是摩阿坦所有的知识。
“但是，你还不知道穿衣服的重要性。”
“我是恶魔，恶魔是不需要穿衣服的呀。”
女孩摇了摇头，“魔王与普通的恶魔不一样，他们需要穿衣服。”
“魔王不就是恶魔的一员吗？”
“不一样的，魔王是人形生物。”声音一如先前那样柔和，波澜不惊的同时还翻涌着不容置疑的态度。眼前的女孩仿佛没有在说话，而是在演算某个深涩难懂的公式。“他拥有恶魔们没有的感官，能听见一般恶魔无法听见的声音。这些是只有人类能够听见的声音。这样来说，魔王在某些方面更接近于人类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
“所以毁灭世界这么重大的使命，也只有魔王有能力完成了。”
米洛一时间失去了回应的能力。
女孩先进城为米洛准备衣服了，米洛一个人呆在路边等着。
女孩刚刚说的话，一直在米洛的脑海里回响。
他的心灵此时像被大水冲刷过了一般，四处都呈现出肃然与静谧的色彩。只有偏向于人类的魔王才有毁灭世界的能力，也就是说，想要毁灭世界，就不能跳出人类这个范围清晰的圆，拒绝人类所有的感官。米洛几乎是在一瞬间弄懂了这些事情。
可是，不想让世界毁灭的，不也正是人类自身吗？
米洛穿上了女孩带回来的衣服，和女孩一同进入了城镇。
山间的色彩并没有深入到屋檐下的大街小巷中。街上行人综错来往，其中大多是忙碌的农人。狗在草垛之间奔跑着，瘸了一条腿的落在健康的那只后面，发出呼噜呼噜的喘息声。
米洛一路上东张西望了很久，人类的群居生活对于他来说，既新鲜又容易产生厌恶。他想凑到一群农户间，一起观赏木匠制作出来的工艺品，却又对团聚在一起的腋臭味出现了莫名的畏惧。他正在仔细比较人们肩胛骨的差别，不经意间失去了女孩的踪影。
女孩的披风本来很显眼，即使在摩肩接踵的时候，那抹淡蓝色也能唤醒寻找者的眼球。但现在米洛却实实在在地丢失了女孩的踪迹，淡蓝色的影子也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，被日光的折射全部吞没下去。
他想喊女孩的名字，却找不出关于女孩的任何称谓。好像他又忘记询问了。
“真是麻烦啊。”
失去了魔王刺杀人的引导，米洛反而更加切身地体会到了存在的自由。我就像人类一样存在，他对自己说。出生以来作为魔王的无形压力，也在不觉间变得轻了一些。
他深呼一口气，想要继续观察肩胛骨的奥秘。一件棉制的宽大披风从他身边拂过。米洛侧身向它看了一眼，披着披风的人全身被笼罩在阴影下，米洛看不见他的面庞。
那人的手中好像提着篮子，他走过去时，一束花从篮中跌落下来。
一束漂亮的白花。提着篮子的人像是没有注意到一般，径直向前走着。
“抱歉，你的花掉了。”
米洛向正在远去的人喊了一声，同时跑向一边，欲将拾起地上的花。
孤零零的花将它的的相貌投射进了眼中。米洛被它的色泽震动了。
这束花的花茎是白色的。
雪一样的晶莹的白，往下方一直渐变成浅绿色。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色泽将双眼紧紧缠绕，米洛一时间忘掉了自身的存在，手也没有来得及伸出。
另一只手拾起了地上的花朵。披着宽大披风的人在米洛身前弯下腰来。
米洛抬起头，视线同对面的那人交汇了。
裹在披风中的是瘦削的少女。黑色的头发倒垂下来，身形过于纤细，和披风在一处时总有不协调之感。少女与米洛对视了仅一瞬，米洛从她眼中看出了惊讶的神情。
对方的视线移开了，少女小声说了句谢谢，随后便重新走入人群之中。
少女的红色瞳孔，给米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乍一看，黯淡的红正象征着妖冶的种种事物。但除此之外，仍然有什么正在敲打着米洛的双耳，发出带来不安的强声。
米洛无法回避这种声音。
“找到你了，魔王。”
身后出现了身着淡蓝色披风的赤足女孩。米洛尚未回过神来，眼睛还盯着赤瞳少女离开的方向。
“你在看什么？”
“有一个人，刚刚给我留下了很奇怪的印象。”
“每个人都会有使自己印象深刻的对象。”
“我听到那个独特的声音了。”
两人走出小镇的时候，女孩提出了离开的要求。
“我要去继续修行。一直带着你的话，我就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了。”她解释的时候像一阵步履轻盈的风，“你也需要独自体验人类的生活，不能被我的视野左右。这里居住的人很多，请自由地去生活吧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我会来找你的，在你想要毁灭世界的时候，我就会回来杀掉你。”
女孩离去的时候，太阳刚刚向西坠落。晚霞迈出了横跨天际的第一步。那将会是一个艰难的旅途，米洛不禁想。他环顾四周，不同的道路在眼中伸展着，每一条都通往未知的目的地，同时也带来了未知的声音。
他还是忘不掉拾花者留下的声音。
有什么在压着自己的心脏，米洛将道路打量了一遍，越发确认其中一条藏着赤瞳少女的行迹。
应该就是这条。他循着声音匆匆跟了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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